《宋书·列传·卷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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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湛、范晔
刘湛,字弘仁,南阳涅阳人也。祖耽,父柳,并晋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
湛出继伯父淡,袭封安众县五等男。少有局力,不尚浮华。博涉史传,谙前世 旧典,弱年便有宰世情,常自比管夷吾、诸葛亮,不为文章,不喜谈议。本州辟主 簿,不就。除著作佐郎,又不拜。高祖以为太尉行参军,赏遇甚厚。高祖领镇西将 军、荆州刺史,以湛为功曹,仍补治中别驾从事史,复为太尉参军,世子征虏西中 郎主簿。父柳亡于江州,州府送故甚丰,一无所受,时论称之。服终,除秘书丞, 出为相国参军。谢晦、王弘并称其有器干。
高祖入受晋命,以第四子义康为冠军将军、豫州刺史,留镇寿阳。以湛为长史、 梁郡太守。义康弱年未亲政,府州军事悉委湛。府进号右将军,仍随府转。义康以 本号徙为南豫州,湛改领历阳太守。为人刚严用法,奸吏犯赃百钱以上,皆杀之, 自下莫不震肃。庐陵王义真出为车骑将军、南豫州刺史,湛又为长史,太守如故。 义真时居高祖忧,使帐下备膳,湛禁之,义真乃使左右索鱼肉珍羞,于斋内别立厨 帐。会湛入,因命臑酒炙车螯,湛正色曰:“公当今不宜有此设。”义真曰:“旦 甚寒,一碗酒亦何伤!长史事同一家,望不为异。”酒既至,湛因起曰:“既不能 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
景平元年,召入,拜尚书吏部郎,迁右卫将军。出督广、交二州诸军事、建威 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嫡母忧去职。服阕,为侍中。抚军将军江夏王义恭 镇江陵,以湛为使持节、南蛮校尉、领抚军长史,行府州事。时王弘辅政,而王华、 王昙首任事居中,湛自谓才能不后之,不愿外出;是行也,谓为弘等所斥,意甚不 平,常曰:“二王若非代邸之旧,无以至此,可谓遭遇风云。”
湛负其志气,常慕汲黯、崔琰为人,故名长子曰黯字长孺,第二子曰琰字季圭。 琰于江陵病卒,湛求自送丧还都,义恭亦为之陈请。太祖答义恭曰:“吾亦得湛启 事,为之酸怀,乃不欲苟违所请。但汝弱年,新涉庶务,八州殷旷,专断事重,畴 谘委仗,不可不得其人,量算二三,未获便相顺许。今答湛启,权停彼葬。顷朝臣 零落相系,寄怀转寡,湛实国器,吾乃欲引其令还,直以西夏任重,要且停此事耳。 汝庆赏黜罚,豫关失得者,必宜悉相委寄。”
义恭性甚狷隘,年又渐长,欲专政事,每为湛所裁,主佐之间,嫌隙遂构。太 祖闻之,密遣使诘让义恭,并使深加谐缉。义恭具陈湛无居下之礼,又自以年长, 未得行意,虽奉诏旨,颇有怨言。上友于素笃,欲加酬顺,乃诏之曰:“事至于此, 甚为可叹。当今乏才,委授已尔,宜尽相弥缝,取其可取,弃其可弃。汝疏云‘泯 然无际’,如此甚佳。彼多猜,不可令万一觉也。汝年已长,渐更事物,且群情瞩 望,不以幼昧相期,何由故如十岁时,动止谘问。但当今所专,必是小事耳。亦恐 量此轻重,未必尽得,彼之疑怨,兼或由此邪。”
先是,王华既亡,昙首又卒,领军将军殷景仁以时贤零落,白太祖征湛。八年, 召为太子詹事,加给事中、本州大中正,与景仁并被任遇。湛常云:“今世宰相何 难,此政可当我南阳郡汉世功曹耳。”明年,景仁转尚书仆射、领选、护军将军, 湛代为领军将军。十二年,又领詹事。湛与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议征之,甚相感说。 及俱被时遇,猜隙渐生,以景仁专管内任,谓为间己。
时彭城王义康专秉朝权,而湛昔为上佐,遂以旧情委心自结,欲因宰相之力以 回主心,倾黜景仁,独当时务。义康屡构之于太祖,其事不行。义康僚属及湛诸附 隶潜相约勒,无敢历殷氏门者。湛党刘敬文父成未悟其机,诣景仁求郡,敬文遽往 谢湛曰:“老父悖耄,遂就殷铁干禄。由敬文暗浅,上负生成,合门惭惧,无地自 处。”敬文之奸谄无愧如此。
义康擅势专朝,威倾内外,湛愈推崇之,无复人臣之礼,上稍不能平。湛初入 朝,委任甚重,日夕引接,恩礼绸缪。善论治道,并谙前世故事,叙致铨理,听者 忘疲。每入云龙门,御者便解驾,左右及羽仪随意分散,不夕不出,以此为常。及 至晚节,驱煽义康,凌轹朝廷,上意虽内离,而接遇不改。上尝谓所亲曰:“刘班 初自西还,吾与语,常看日早晚,虑其当去。比入,吾亦看日早晚,虑其不去。” 湛小字班虎,故云班也。迁丹阳尹,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詹事如故。
十七年,所生母亡。时上与义康形迹既乖,衅难将结,湛亦知无复全地。及至 丁艰,谓所亲曰:“今年必败。常日正赖口舌争之,故得推迁耳。今既穷毒,无复 此望,祸至其能久乎!”十月,诏曰:“刘湛阶藉门廕,少叨荣位,往佐历阳,奸 诐夙著。谢晦之难,潜使密告,求心即事,久宜诛屏。朕所以弃罪略瑕,庶收后效, 宠秩优忝,逾越伦匹。而凶忍忌克,刚愎靡厌,无君之心,触遇斯发。遂乃合党连 群,构扇同异,附下蔽上,专弄威权,荐子树亲,互为表里,邪附者荣曜九族,乘 理者推陷必至。旋观奸慝,为日已久,犹欲弘纳遵养,冀或悛革。自迩以来,凌纵 滋甚,悖言怼容,罔所顾忌,险谋潜计,睥睨两宫。岂唯彰暴国都,固亦达于四海。 比年七曜违度,震蚀表灾,侵阳之征,事符幽显。搢绅含愤,义夫兴叹。昔齐、鲁 不纲,祸顷邦国;昭、宣电断,汉祚方延。便收付廷尉,肃明刑典。”于狱伏诛, 时年四十九。
子黯,大将军从事中郎。黯及二弟亮、俨并从诛。湛弟素,黄门侍郎,徙广州。 湛初被收,叹曰:“便是乱邪。”仍又曰:“不言无我应乱,杀我自是乱法耳。” 入狱见素,曰:“乃复及汝邪?相劝为恶,恶不可为;相劝为善,正见今日。如何!” 湛生女辄杀之,为士流所怪。
范晔,字蔚宗,顺阳人,车骑将军泰少子也。母如厕产之,额为砖所伤,故以 砖为小字。出继从伯弘之,袭封武兴县五等侯。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 隶书,晓音律。年十七,州辟主簿,不就。高祖相国掾,彭城王义康冠军参军,随 府转右军参军,入补尚书外兵郎,出为荆州别驾从事史。寻召为秘书丞,父忧去职。 服终,为征南大将军檀道济司马,领新蔡太守。道济北征,晔惮行,辞以脚疾,上 不许,使由水道统载器仗部伍。军还,为司徒从事中郎。倾之,迁尚书吏部郎。
元嘉元年冬,彭城太妃薨,将葬,祖夕,僚故并集东府。晔弟广渊,时为司徒 祭酒,其日在直。晔与司徒左西属王深宿广渊许,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 义康大怒,左迁晔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在郡数年, 迁长沙王义欣镇军长史,加宁朔将军。兄皓为宜都太守,嫡母随皓在官。十六年, 母亡,报之以疾,晔不时奔赴;及行,又携妓妾自随,为御史中丞刘损所奏。太祖 爱其才,不罪也。服阕,为始兴王浚后军长史,领南下邳太守。及浚为扬州,未亲 政事,悉以委晔。寻迁左卫将军、太子詹事。
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善弹琵琶,能为新声。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 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弹。上尝宴饮欢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晔乃 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
初,鲁国孔熙先博学有纵横才志,文史星算,无不兼善。为员外散骑侍郎,不 为时所知,久不得调。初熙先父默之为广州刺史,以赃货得罪下廷尉,大将军彭城 王义康保持之,故得免。及义康被黜,熙先密怀报效,欲要朝廷大臣,未知谁可动 者,以晔意志不满,欲引之。而熙先素不为晔所重,无因进说。晔外甥谢综,雅为 晔所知,熙先尝经相识,乃倾身事综,与之结厚。熙先藉岭南遗财,家甚富足,始 与综诸弟共博,故为拙行,以物输之。综等诸年少,既屡得物,遂日夕往来,情意 稍款。综乃引熙先与晔为数,晔又与戏,熙先故为不敌,前后输晔物甚多。晔既利 其财宝,又爱其文艺。熙先素有词辩,尽心事之,晔遂相与异常,申莫逆之好。始 以微言动晔,晔不回,熙先乃极辞譬说。晔素有闺庭论议,朝野所知,故门胄虽华, 而国家不与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谓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与丈人婚, 为是门户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为之死,不亦惑乎?”晔默然不答,其 意乃定。
时晔与沈演之并为上所知待,每被见多同。晔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演之先 至,尝独被引,晔又以此为怨。晔累经义康府佐,见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 离。综为义康大将军记室参军,随镇豫章。综还,申义康意于晔,求解晚隙,复敦 往好。晔既有逆谋,欲探时旨,乃言于上曰:“臣历观前史二汉故事,诸蕃王政以 訞诅幸灾,便正大逆之罚。况义康奸心衅迹,彰著遐迩,而至今无恙,臣窃惑焉。 且大梗常存,将重阶乱,骨肉之际,人所难言。臣受恩深重,故冒犯披露。”上不 纳。
熙先素善天文,云:“太祖必以非道晏驾,当由骨肉相残。江州应出天子。” 以为义康当之。综父述亦为义康所遇,综弟约又是义康女夫,故太祖使综随从南上, 既为熙先所奖说,亦有酬报之心。广州人周灵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万钱与之, 使于广州合兵。灵甫一去不反。大将军府史仲承祖,义康旧所信念,屡衔命下都, 亦潜结腹心,规有异志。闻熙先有诚,密相结纳。丹阳尹徐湛之,素为义康所爱, 虽为舅甥,恩过子弟,承祖因此结事湛之,告以密计。承祖南下,申义康意于萧思 话及晔,云:“本欲与萧结婚,恨始意不果。与范本情不薄,中间相失,傍人为之 耳。”
有法略道人,先为义康所供养,粗被知待;又有王国寺法静尼亦出入义康家内, 皆感激旧恩,规相拯拔,并与熙先往来。使法略罢道,本姓孙,改名景玄,以为臧 质宁远参军。熙先善于治病,兼能诊脉。法静尼妹夫许耀,领队在台,宿卫殿省。 尝有病,因法静尼就熙先乞治,为合汤一剂,耀疾即损。耀自往酬谢,因成周旋。 熙先以耀胆干可施,深相待结,因告逆谋,耀许为内应。豫章胡遵世,籓之子也, 与法略甚款,亦密相酬和。法静尼南上,熙先遣婢采藻随之,付以笺书,陈说图谶。 法静还,义康饷熙先铜匕、铜镊、袍段、棋奁等物。熙先虑事泄,鸩采藻杀之。湛 之又谓晔等:“臧质见与异常,岁内当还,已报质,悉携门生义故,其亦当解人此 旨,故应得健兒数百。质与萧思话款密,当仗要之,二人并受大将军眷遇,必无异 同。思话三州义故众力,亦不减质。郡中文武,及合诸处侦逻,亦当不减千人。不 忧兵力不足,但当勿失机耳。”乃略相署置,湛之为抚军将军、扬州刺史,晔中军 将军、南徐州刺史,熙先左卫将军,其余皆有选拟。凡素所不善及不附义康者,又 有别簿,并入死目。熙先使弟休先先为檄文曰:
夫休否相乘,道无恆泰,狂狡肆逆,明哲是殛。故小白有一匡之勋,重耳有翼 戴之德。自景平肇始,皇室多故,大行皇帝天诞英姿,聪明睿哲,拔自籓国,嗣位 统天,忧劳万机,垂心庶务,是以邦内安逸,四海同风。而比年以来,奸竖乱政, 刑罚乖淫,阴阳违舛,致使衅起萧墙,危祸萃集。贼臣赵伯符积怨含毒,遂纵奸凶, 肆兵犯跸,祸流储宰,崇树非类,倾坠皇基。罪百浞、犭壹,过十玄、莽,开辟以 来,未闻斯比。率土叩心,华夷泣血,咸怀亡身之诚,同思糜躯之报。
湛之、晔与行中领军萧思话、行护军将军臧质、行左卫将军孔熙先、建威将军 孔休先,忠贯白日,诚著幽显,义痛其心,事伤其目,投命奋戈,万殒莫顾,即日 斩伯符首,及其党与。虽豺狼即戮,王道惟新,而普天无主,群萌莫系。彭城王体 自高祖,圣明在躬,德格天地,勋溢区宇,世路威夷,勿用南服,龙潜凤栖,于兹 六稔,苍生饥德,亿兆渴化,岂唯东征有《鸱鸮》之歌,陕西有勿翦之思哉!灵祗 告征祥之应,谶记表帝者之符,上答天心,下惬民望,正位辰极,非王而谁?
今遣行护军将军臧质等,赍皇帝玺绶,星驰奉迎。百官备礼,骆驿继进,并命 群帅,镇戍有常。若干挠义徒,有犯无贷。昔年使反,湛之奉赐手敕,逆诫祸乱, 预睹斯萌,令宣示朝贤,共拯危溺,无断谋事,失于后机,遂使圣躬滥酷,大变奄 集,哀恨崩裂,抚心摧哽,不知何地,可以厝身。辄督厉尪顿,死而后已。
熙先以既为大事,宜须义康意旨,晔乃作义康与湛之书,宣示同党曰:
吾凡人短才,生长富贵,任情用己,有过不闻,与物无恆,喜怒违实,致使小 人多怨,士类不归。祸败已成,犹不觉悟,退加寻省,方知自招,刻肌刻骨,何所 复补。然至于尽心奉上,诚贯幽显,拳拳谨慎,惟恐不及,乃可恃宠骄盈,实不敢 故为期罔也。岂苞藏逆心,以招灰灭,所以推诚自信,不复防护异同,率意信心, 不顾万物议论,遂致谗巧潜构,众恶归集。甲奸险好利,负吾事深;乙凶愚不齿, 扇长无赖;丙、丁趋走小子,唯知谄进,伺求长短,共造虚说,致令祸陷骨肉,诛 戮无辜。凡在过衅,竟有何征,而刑罚所加,同之元恶,伤和枉理,感彻天地。
吾虽幽逼日苦,命在漏刻,义慨之士,时有音信。每知天文人事,及外间物情, 土崩瓦解,必在朝夕。是为衅起群贤,滥延国家,夙夜愤踊,心复交战。朝之君子 及士庶白黑怀义秉理者,宁可不识时运之会,而坐待横流邪。除君侧之恶,非唯一 代,况此等狂乱罪骫,终古所无,加之翦戮,易于摧朽邪。可以吾意宣示众贤,若 能同心奋发,族裂逆党,岂非功均创业,重造宋室乎!但兵凶战危,或致侵滥,若 有一豪犯顺,诛及九族。处分之要,委之群贤,皆当谨奉朝廷,动止闻启。往日嫌 怨,一时豁然,然后吾当谢罪北阙,就戮有司。苟安社稷,暝目无恨。勉之,勉之!
二十二年九月,征北将军衡阳王义季、右将军南平王铄出镇,上于武帐冈祖道, 晔等期以其日为乱,而差互不得发。于十一月,徐湛之上表曰:“臣与范晔,本无 素旧,中忝门下,与之邻省,屡来见就,故渐成周旋。比年以来,意态转见,倾动 险忌,富贵情深,自谓任遇未高,遂生怨望。非唯攻伐朝士,讥谤圣时,乃上议朝 廷,下及籓辅,驱扇同异,恣口肆心,如此之事,已具上简。近员外散骑侍郎孔熙 先忽令大将军府吏仲承祖腾晔及谢综等意,欲收合不逞,规有所建。以臣昔蒙义康 接盼,又去岁群小为臣妄生风尘,谓必嫌惧,深见劝诱。兼云人情乐乱,机不可失, 谶纬天文,并有征验。晔寻自来,复具陈此,并说臣论议转恶,全身为难。即以启 闻,被敕使相酬引,究其情状。于是悉出檄书、选事、及同恶人名、手墨翰迹,谨 封上呈,凶悖之甚,古今罕比。由臣暗于交士,闻此逆谋,临启震惶,荒情无措。” 诏曰:“湛之表如此,良可骇惋。晔素无行检,少负瑕衅,但以才艺可施,故收其 所长,频加荣爵,遂参清显。而险利之性,有过溪壑,不识恩遇,犹怀怨愤。每存 容养,冀能悛革,不谓同恶相济,狂悖至此。便可收掩,依法穷诘。”
其夜,先呼晔及朝臣集华林东阁,止于客省。先已于外收综及熙先兄弟,并皆 款服。于时上在延贤堂,遣使问晔曰:“以卿觕有文翰,故相任擢,名爵期怀,于 例非少。亦知卿意难厌满,正是无理怨望,驱扇朋党而已,云何乃有异谋?”晔仓 卒怖惧,不即首款。上重遣问曰:“卿与谢综、徐湛之、孔熙先谋逆,并已答款, 犹尚未死,征据见存,何不依实。”晔对曰:“今宗室磐石,蕃岳张跱,设使窃发 侥幸,方镇便来讨伐,几何而不诛夷。且臣位任过重,一阶两级,自然必至,如何 以灭族易此。古人云:‘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臣虽泥下, 朝廷许其觕有所及,以理而察,臣不容有此。”上复遣问曰:“熙先近在华林门外, 宁欲面辨之乎?”晔辞穷,乃曰:“熙先苟诬引臣,臣当如何!”熙先闻晔不服, 笑谓殿中将军沈邵之曰:“凡诸处分,符檄书疏,皆范晔所造及治定。云何于今方 作如此抵蹋邪!”上示以墨迹,晔乃具陈本末,曰:“久欲上闻,逆谋未著。又冀 其事消弭,故推迁至今。负国罪重,分甘诛戮。”
其夜,上使尚书仆射何尚之视之,问曰:“卿事何得至此?”晔曰:“君谓是 何?”尚之曰:“卿自应解。”晔曰:“外人传庾尚书见憎,计与之无恶。谋遂之 事,闻孔熙先说此,轻其小兒,不以经意。今忽受责,方觉为罪。君方以道佐世, 使天下无冤。弟就死之后,犹望君照此心也。”明日,仗士送晔付廷尉,入狱,问 徐丹阳所在,然后知为湛之所发。熙先望风吐款,辞气不桡,上奇其才,遣人慰劳 之曰:“以卿之才,而滞于集书省,理应有异志。此乃我负卿也。”又诘责前吏部 尚书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将三十作散骑郎,那不作贼。”熙先于狱中上书曰: “囚小人猖狂,识无远概,徒扌旬意气之小感,不料逆顺之大方。与第二弟休先首 为奸谋,干犯国宪,捴脍脯醢,无补尤戾。陛下大明含弘,量苞天海,录其一介之 节,猥垂优逮之诏。恩非望始,没有遗荣,终古以来,未有斯比。夫盗马绝缨之臣, 怀璧投书之士,其行至贱,其过至微,由识不世之恩,以尽躯命之报,卒能立功齐、 魏,致勋秦、楚。囚虽身陷祸逆,名节俱丧,然少也慷慨,窃慕烈士之遗风。但坠 崖之木,事绝升跻,覆盆之水,理乖收汲。方当身膏鈇钺,诒诫方来,若使魂而有 灵,结草无远。然区区丹抱,不负夙心,贪及视息,少得申暢。自惟性爱群书,心 解数术,智之所周,力之所至,莫不穷揽,究其幽微。考论既往,诚多审验。谨略 陈所知,条牒如故别状,愿且勿遗弃,存之中书。若囚死之后,或可追存,庶九泉 之下,少塞衅责。”所陈并天文占候,谶上有骨肉相残之祸,其言深切。
晔在狱,与综及熙先异处,乃称疾求移考堂,欲近综等。见听,与综等果得隔 壁。遥问综曰:“始被收时,疑谁所告?”综云:“不知。”晔曰:“乃是徐童。” 童,徐湛之小名仙童也。在狱为诗曰:“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 谁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来缘忄画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岂论东陵上, 宁辨首山侧。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晔本意谓入 狱便死,而上穷治其狱,遂经二旬,晔更有生望。狱吏因戏之曰:“外传詹事或当 长系。”晔闻之惊喜,综、熙先笑之曰:“詹事当前共畴昔事时,无不攘袂瞋目。 及在西池射堂上,跃马顾盼,自以为一世之雄。而今扰攘纷纭,畏死乃尔。设令今 时赐以性命,人臣图主,何颜可以生存?”晔谓卫狱将曰:“惜哉!薶如此人。” 将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晔曰:“大将言是也。”
将出市,晔最在前,于狱门顾谓综曰:“今日次第,当以位邪?”综曰:“贼 帅为先。”在道语笑,初无暂止。至市,问综曰:“时欲至未?”综曰:“势不复 久。”晔既食,又苦劝综,综曰:“此异病笃,何事强饭。”晔家人悉至市,监刑 职司问:“须相见不?”晔问综曰:“家人以来,幸得相见,将不暂别。”综曰: “别与不别,亦何所存。来必当号泣,正足乱人意。”晔曰:“号泣何关人,向见 道边亲故相瞻望,亦殊胜不见。吾意故欲相见。”于是呼前。晔妻先下抚其子,回 骂晔曰:“君不为百岁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杀子孙。” 晔干笑云罪至而已。晔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无极,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 今日奈何?”仍以手击晔颈及颊,晔颜色不怍。妻云:“罪人,阿家莫念。”妹及 妓妾来别,晔悲涕流涟,综曰:“舅殊不同夏侯色。”晔收泪而止。综母以子弟自 蹈逆乱,独不出视。晔语综曰:“姊今不来,胜人多也。”晔转醉,子蔼亦醉,取 地土及果皮以掷晔,呼晔为别驾数十声。晔问曰:“汝恚我邪?”蔼曰:“今日何 缘复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晔常谓死者神灭,欲著《无鬼论》;至是与 徐湛之书,云“当相讼地下”。其谬乱如此。又语人:“寄语何仆射,天下决无佛 鬼。若有灵,自当相报。”收晔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妓妾亦盛饰,母住止单 陋,唯有一厨盛樵薪,弟子冬无被,叔父单布衣。晔及子蔼、遥、叔蒌、孔熙先及 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子桂甫、桂甫子白民、谢综及弟约、仲承祖、许耀,诸 所连及,并伏诛。晔时年四十八。晔兄弟子父已亡者及谢综弟纬,徙广州。蔼子鲁 连,吴兴昭公主外孙,请全生命,亦得远徙,世祖即位得还。
晔性精微有思致,触类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损制度,世人皆法学之。撰 《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沈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虚燥, 詹唐粘湿。甘松、苏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 中土。又枣膏昏钝,甲煎浅俗”,非唯无助于馨烈,乃当弥增于尤疾也。”此序所 言,悉以比类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虚燥”,比何尚之;“詹唐 粘湿”,比沈演之;“枣膏昏钝”,比羊玄保;“甲煎浅俗”,比徐湛之;“甘松、 苏合”,比慧琳道人;“沈实易和”,以自比也。晔狱中与诸甥侄书以自序曰:
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己任怀,犹应可寻。 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吾少懒学问,晚成人,年三十许,政始有向 耳。自尔以来,转为心化,推老将至者,亦当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尽。 为性不寻注书,心气恶,小苦思,便愦闷;口机又不调利,以此无谈功。至于所通 解处,皆自得之于胸怀耳。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于操笔,其所成篇,殆 无全称者。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 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 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 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谓颇识其数,尝为人言, 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
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 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手笔差易,文 不拘韵故也。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 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
本未关史书,政恆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 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 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 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 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 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 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 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自 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
吾于音乐,听功不及自挥,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然至于一绝处,亦复何异 邪。其中体趣,言之不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虽少许处,而旨 态无极。亦尝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毫似者。此永不传矣。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 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晔《自序》并实,故存之。蔼幼而整洁,衣服竟岁未尝有尘点。死时年二十。 晔少时,兄晏常云:“此兒进利,终破门户。”终如晏言。
史臣曰:古之人云:“利令智昏。”甚矣,利害之相倾。刘湛识用才能,实苞 经国之略,岂不知移弟为臣,则君臣之道用,变兄成主,则兄弟之义殊乎。而义康 数怀奸计,苟相崇说,与夫推长戟而犯魏阙,亦何以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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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书 列传卷六十九部分译文
范晔,字蔚宗,顺阳人,是车骑将军范泰的小儿子。是他母亲上厕所时生下来的,额角被地下的砖头磕破了。所以他父母便用“砖”作他的小名字。他过继给他堂伯父范弘之,范晔继承了范弘之的爵位武兴…展开范晔,字蔚宗,顺阳人,是车骑将军范泰的小儿子。是他母亲上厕所时生下来的,额角被地下的砖头磕破了。所以他父母便用“砖”作他的小名字。他过继给他堂伯父范弘之,范晔继承了范弘之的爵位武兴县五等侯。
范晔小时候便爱读书,广泛地阅读经史书籍。他很会作文章,能写隶体字,熟悉音乐。他十七岁时,本州选他当主簿,范晔没接受,但接受了宋武帝刘裕的相国掾,彭城王刘义康冠军将军,随同本府转任右军参军,又到京城补任尚书外兵郎,再外出当荆州别驾从事史。不久又被调回当秘书丞。父亲去世他离职,三年孝服满期,当征南大将军檀道济的司马,兼领新蔡太守。檀道济北伐时,范晔害怕到北方去,以脚病的借口推辞。文帝不同意,叫他从水路管理军队的后勤,比如处理武器和衣服粮食的供应工作。北伐结束,当司徒府从事中郎,不久,升任尚书部郎。
元嘉元年(424)冬天,彭城王太妃去世,将下葬的那天晚上,政府部门的官员都集中在东府之中。范晔的弟弟范广渊,当时是司徒府祭酒,当天轮他值班。范晔和司徒左西属王深住在范广渊处,半夜中喝酒吃肉,打开北边窗子欣赏挽歌,把这当成一件快乐的事。刘义康听了大怒,贬他去宣城当太守。范晔在那里很不得志,于是整理各家关于后汉的史籍,编成新的《后汉书》一部,在太守任上的几年后,再迁任长沙王刘义欣镇军长史,加号宁朔将军。他的哥哥范詗当宜城太守,范晔的嫡母随范詗生活。元嘉十六年(439),他的嫡母去世,范晔称自己正患病,好久才奔赴丧事,而且带着妓妾一同前往。被御史中丞刘损弹劾,太祖文帝因为欣赏他的才干,没有处罚他。范晔为他嫡母守孝期满,便当始兴王刘浚后军长史,兼任南下邳太守,到刘浚当扬州刺史时,刘浚不管理政事,大小事全部委托给范晔。不久范晔又升任右卫将军,太子詹事。
范晔身高不满七尺,胖而且黑,眉毛轻淡,胡须很少。他很会弹琵琶,且能作新曲。文帝几次想听他的演奏,并且多次暗示他这样做。范晔假装不知道,最终不肯为文帝弹奏。一次文帝宴请大臣,对范晔说:“我想唱歌,你为我弹琴吧!”范晔于是按文帝的话办了。文帝歌一唱完,范晔便马上停止弹奏。
鲁郡人孔熙先学问渊博,有纵横捭阖的才干,诸如文学历史哲学星命算术,无不通晓。当时他正当员外散骑侍郎,不被当时的人物赏识,长久没有升官。当年孔熙先的父亲孔默之当广州刺史,因为贪污被投入监狱,大将军彭城王刘义康从中斡旋,孔默之得以免罪。到了刘义康被废成庶人时,孔熙先心怀旧恩,想报答他当年救自己父亲的恩德,打算联系朝中大臣,但不知道那些人能被说动,心想范晔郁郁不得志,想把他拉过来。只是孔熙先一向不被范晔看重,无法下手。范晔的外甥谢综,很得范晔欢心,孔熙先之前便认识他,于是千方百计奉承他,和他拉得很近。孔熙先借助他父亲任广州刺史的余财和富足的家私,和谢综及其兄弟们赌博,故意装着自己水平低下,把财物大肆地输给谢氏兄弟们。谢综等众年轻兄弟,既然多次得到孔熙先的钱财,于是和孔熙先日夜来往,情深意密。谢综于是又把孔熙先介绍给范晔,又和范晔一起戏乐赌博。孔熙先照旧装出赌博低能的模样,前前后后输给范晔很多钱财。范晔一方面贪心孔熙先的钱财,另一方面欣赏孔熙先的才干。孔熙先一贯能说会道,又倾全力伺候范晔,范晔于是和孔熙先关系越来越好,并且发誓他们同生共死。孔熙先先用隐晦的话挑动范晔,范晔没有反应,之后孔熙先用更露骨的话挑他。范晔的私生活中有些丑事传播很远,朝廷民间都知道,所以虽然他门户很高,但皇室和他家没有结成婚姻关系。孔熙先用这来激将他说:“丈人如果认为皇上待您深厚的话,怎么不和您家订定婚约,难道是您家门户不够格吗?人家不过把您当成猪狗看待罢了。但丈人却想为他效忠尽力,难道不是愚蠢到极点吗?”范晔闭口不答,他此时才决心反叛朝廷。
当时范晔和沈演之同时被文帝宠遇,每每被同时召见。范晔要是先到的话,总是等沈演之一同进去,沈演之先到的话,有时单个的被文帝召见,范晔因此心生怨恨。范晔本人也多次在刘义康府中任职,很得刘义康赏识,在刘义康贬他去当宣城太守时,两人关系一度弄僵。谢综当时做刘义康大将军记室参军,随同刘义康镇守豫章。谢综回来,把刘义康的谢意带给范晔,请求消除过去的隔膜,恢复当年亲密的关系。范晔既然打算谋反,想探听皇上的心思,于是对文帝说:“我遍读两汉史书,各个藩王如果被发现有诅咒或幸灾乐祸的罪行,一般都要被处以死刑。况且刘义康奸诈和背叛的劣迹已很显然,远近皆知,而到现在还没事,我很不明白。况且大奸臣的存在,恐怕会导致更大的奸恶谋反事情的出现。陛下亲人之间的事,是臣子们很难开口说出的,但我受皇上厚恩,所以这里敢冒死陈辞。”文帝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孔熙先一贯懂天文知识,说:“文帝一定不能寿终正寝,一定会因为骨肉相杀而丢命,江州一定会出真龙天子。”他认为刘义康就是未来的真龙天子。谢综的弟弟谢约又是刘义康的女婿。所以文帝叫谢综随同刘义康南下。谢综因为被孔熙先称赞,也想设法报答他。广州人周灵甫家族有一些卫兵人马,孔熙先送给周灵甫六十万银钱,叫周灵甫在广州集合兵力。周灵甫却一去不返。大将军府史仲承祖,也是刘义康过去信得过的心腹,多次带着各种命令到京城里探听消息,也暗中和他们勾结,打算一同谋反。仲承祖听说孔熙先效忠刘义康,也和孔熙先暗中结纳。丹阳尹徐湛之一向被刘义康赏识,虽然他们是舅甥关系,其实比自己的亲子弟还亲密。仲承祖也因此结纳徐湛之,把其中的一些计划告诉了他。仲承祖南下后,又把刘义康打算结交的愿望告诉了萧思话和范晔,说:“彭城王刘义康本来想和萧公您结为婚姻关系,很遗憾这个打算没有实现,和范晔您老本来关系很好,中间闹了矛盾,那是因为旁人挑拨所致。”
有一个叫法略的僧人,先前被刘义康所供养,刘义康待他不错;又有一个王国寺尼姑法静,也在刘义康家中出入。他们都对刘义康的恩德感戴不已,打算设法拯救刘义康,也都和孔熙先来往。孔熙先叫法略别做和尚,恢复原姓孙氏,改名景玄,叫他做臧质的宁远参军。孔熙先很会治病,也会拿脉。法静尼姑的妹夫许耀,在台城中当队长,在宫殿中值班。一次他得了病,通过法静的关系请孔熙先医治。孔熙先为他开了一道药方,许耀吃了药便好了。许耀又亲自去酬谢他,因此也和孔熙先过往甚密。孔熙先因为许耀有胆量有才干,值得利用,于是和许耀关系搞得极好,乘机把谋反的打算告诉他,许耀便同意在内部响应。豫章人胡遵世,是胡藩的儿子,和法略和尚关系很要好,也暗中响应。法静南下,孔熙先派他的婢女采藻跟着她,叫她带上给刘义康的书信,论说天道。法静回来,刘义康又赠给孔熙先一只铜匕首、一双铜钳子、一套袍缎、一套棋奁等礼品。孔熙先担心这事可能泄露,用毒药害死了采藻。徐湛之又对范晔等人说:“臧质非常赞成我们的行动,年内他将回到京城,我们已经告诉了他,叫他带领他所有的门生故吏,他也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他那里应能得到几百个壮士。臧质和萧思话关系很好,估计会邀请萧思话一同举事,这两个都受到过大将军的恩宠,一定不会拒绝此事。萧思话三个州的部曲故吏,也不比臧质的少,郡中的文武官员,和其他各处的警戒士兵,也应不少于一千人。我们不用担心兵力不够,只怕错过好时机罢了。”于是他们互相设置官职;徐湛之当抚军将军、扬州刺史,范晔当中军将军、南徐州刺史,孔熙先右卫将军,其余的都有任命。凡是他们一贯讨厌或不附从刘义康的,又另抄一本,以便将这些人处死。孔熙先叫他弟弟孔休先作了一篇檄文说:
好运和恶运相互循环,社会并不总是安定,其中也有奸恶小人阴谋反叛,主持正义的人是一定会坚决消灭他们的,所以公子小白有匡复王室的功劳,公子重耳有戴立王室的大恩。从景平时少帝即位以来,朝廷出了很多乱子,当今皇帝天生英明、聪达贤圣,从藩国而登基做皇帝,继承先帝统天理地。日理万机,全心全意地在众多事务上操劳,所以国家太平,四海安定。但是近年以来,奸佞小人危害朝政,赏罚失调,阴阳错乱,所以导致祸起萧墙,危机来临。奸臣赵伯符心怀毒计,终于露出他的狰狞面目,想起兵在外出巡视时谋害皇上,危害太子,树立他的一帮小人,准备阴谋篡夺皇上的权力。他的罪恶多过浞和壹的一百多倍。祸害十倍于王莽桓玄。从天地开辟以来,从未听说过这么严重的罪行。因此举国痛心,我国甚至有人流出血泪,都准备不顾自身的安危,尽全力奋斗以拯救皇室的安危大业。
徐湛之、范晔和代理中领军萧思话、代理护军将军臧质、代理左卫将军孔熙先、建威将军孔休先,他们的忠诚可以和白日相比,诚实可以感动神灵。他们痛心疾首,不愿意看到邪恶势力的猖獗,不顾自身的安危,拿起武器,义无反顾,当天便将赵伯符和他的党羽一同斩首。虽然这些豺狼已被消灭,皇室大业得以复兴,但天下没有了君王,众人不知道哪个是他们的主人。彭城王是高祖皇帝的儿子,聪明圣智,品德比天还高,功劳比大地还厚,当此动乱时期,无须犹豫便应即位做皇帝。他有帝王的征兆于今已六年。普天百姓迫切地希望他作主,亿万人民渴望他登基领导,岂止是周公东征时鸱鸪唱歌的盛况和召公陕西的治理成绩可以拟的。多年来神灵屡次显示他帝王的征兆,谶书早就有彭城王当皇帝的说法,为了上报老天爷的眷顾,下答人民的愿望,彭城王当天便做皇帝,这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派代理护军将军臧质等人,带着皇帝的玺印和衣帽,迅速前往奉迎彭城王到京城,朝廷百官准备好礼仪,随后接着前往,同时各地长官统帅,照旧镇守藩国,如果有人妨碍正义的事业,定当严惩不贷。当年使者返回,徐谌之奉行皇上亲笔敕书,远远地警戒害祸,先预感到灾祸的可能性,叫他告诉朝中大臣们,共同拯救危难,不要使奸人占了先机。但是皇上不幸被弑杀,大祸突然来临,我们悲痛欲绝,抚胸流泪,不知道在哪里可以立脚,只好努力工作勤勉行事,到死才放下。”
孔熙先认为既然打算办大事,应该有刘义康的亲笔指示,范晔于是写了一篇刘义康给徐湛之的书信,给他的同党看。信中说:
“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常人,才能不足,生长富贵之家,纵情任意,从未听过别人对我的批评,更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喜怒无常,所以一些小人对我心怀怨恨,士大夫们也没有归心于我,祸乱快到了,我还不觉醒,后来退下思考,才知道这都是自己招致的,纵然割骨剖肉,但怎么能补回这些错误呢?然而我忠心地伺候皇上确实可以让神明都知道,我奉献了一片赤诚忠心,只想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正因如此,才使我借着皇上的宏恩而骄奢淫逸,但并不是故意欺骗皇上,难道我会选择谋反招致灭亡的下场吗?所以才率性而行,不作虚伪的举动,更没想到防护各种心地险恶的奸人,而只是轻信他人,没有考虑到人们的议论,于是导致谗佞之人从中拨弄是非,把各种罪过都归到我头上。甲则奸邪险恶,汲汲于利,深深的背叛了我;乙则凶恶愚蠢,不为人挂齿,散布没有事实的谣言;丙丁则是趋奉小人,只知道谄媚上司,等待时机,从中进谗,造出种种谎言,以至灾乱在骨肉至亲中间发生,导致诛杀无辜的善人。凡是他们列举的我的罪行,哪里有事实根据,但我却受到惩罚,仿佛我是最大的罪人,这简直伤天害理,老天爷知道了也会深深地震怒。
我虽然被幽禁,一天苦过一天,性命时刻都有被毁灭的可能,但是天下节义慨慷之士,时常带给我一些信息,因此每每知道当今的天时和人事,以及外面的人情,实际上目前正处于一种土崩瓦解的态势,这一定会在朝夕间发生。所以众多贤人进行活动,举国响应,我日思夜想,朝廷中心怀正义之情的君子仁人们,难道不知时运来临却坐以待毙吗?除去皇帝周围的奸贼,每代都有例子,况且这些奸贼罪恶滔天,猖狂无忌,自古以来从未有他们那么坏的。公开处死他们,可谓易于反掌。您可以把我的这个意思告诉大家,如果能同心协力,族灭奸党,难道你们不是创业的元勋吗?难道不是再次创造了宋朝吗?但是兵事是不吉祥的,战争是危险的,可能导致滥杀无辜。如果谁有一点不忠的行为,九族株连。具体的处置工作,请众位贤人自行决断,你们都应该恭谨地侍奉朝廷,行动上多多请示。过去我们之间的嫌疑,一切都勾销。若事成之后,我便会在北门谢罪,到有关部门接受审判。如果这样能安定国家,我死而不恨,你们努力吧!”
元嘉二十二年(445)九月,征北将军衡阳王刘义季,右将军南平王刘铄外出边镇就任。文帝在武帐岗设宴送他们。范晔等人约定在这天举事,但是没有约好,以至于阴谋不能得逞。十一月,徐湛之写了一道疏奏上报说:“我和范晔,本来没有深交,中间偶然在门下省任职,和他的单位相邻,他多次到我这里来,所以和他周旋了一些。但近年以来,他的本性渐渐暴露,他为人乘巧险恶、嫉妒心很强,满心渴望富贵荣华,总觉得自己职位太低,于是心怀怨恨之情。他不仅攻击朝廷大臣、讥讽当今圣明时代,而且议论皇上和藩镇亲王,抨击他厌恶的人,煽动他亲近的人,肆恐地诽谤,这方面的事,皇上已很熟悉了。最近员外散骑侍郎孔熙先突然叫大将军府里的官员仲承祖告诉范晔和谢综等人的计划,想纠合不轨奸人,打算谋反。又因为我当年曾经蒙受大将军的眷顾,加上去年的一些麻烦,小人们以为我和朝廷有矛盾,以至他们不断地诱惑我,劝我参加他们的行动,又加上人情喜欢反叛,他们认为不能放过机会,加上天文谶讳等书上说的一些模糊的话,范晔不久亲自前来,陈述这方面的意思,并且说有关我的舆论越来越坏,性命恐怕难保。我马上启告皇上,皇上告诉我继续和他来往,了解他们的所有活动。我用这办法得以搞清他们的檄文、任命的官职,及同时谋反人的姓名、书信和其他的墨迹,这里全部上交。他们凶逆到了极点,从古到今都少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交友方面不慎引起的,以至听到这样大的谋反阴谋,我这里惶恐地上报皇上,手足无措。”文帝下诏书说:“徐湛之的表疏说的这些,确实骇人听闻,范晔一贯品行不端,青年以来一直名声丑恶,只因他有一点小才艺,所以留意他这一点,多次赐与他荣华和爵位,以至到了今天如此清显重要的位置上。但是他险恶好利的贪婪之心,比大山谷还难填满。他不感恩戴德,反而心怀怨气,我总是容允他这些缺点,希望他能悔过自新,竟没想到他同其他人狼狈为奸,疯狂反逆到如此地步!马上逮捕,依据法律,彻底查清。”
当天晚上,文帝首先叫范晔和朝廷大臣东阁会合,在范晔未工作过的部门呆着。之前在外面逮捕了谢综和孔熙先兄弟,他们都供认不讳。这时文帝正在延贤堂,他派人问范晔:“因为你能作一些文章,所以推举你做官,照说职位和爵号是能叫你满意的,按习惯说这并不亏待。本来也知道你欲壑难填,你只不过是无理怨恨,驱使狐群狗党而已,你怎么会有谋反的打算?”范晔在仓猝之际非常恐惧,说自己没有谋反事实。文帝再派人去问他:“你和谢综、徐湛之、孔熙先谋反,他们都已供认,且还没有死,证据明摆着,为什么不按实回答!”范晔回答说:“现今的皇室如同磐石般坚固,藩镇鼎立在四方,即使想暗中侥幸起事,方镇的人们便马上来讨伐,我们很快便会被消灭。况且我的职位和待遇远胜一般人,一两级以后的官职,自然会轮到我,为什么我会用族灭的代价来获得这些呢?古人说:左手据有天下版图,右边被别人的刀子搁在颈上,即使愚蠢的人也不会这样选择机会。我虽然平庸愚昧,再加朝廷认为我有一些作文章的才能。按理说,我不会这样作。”文帝再派人问他:“孔熙先正在华林门外,难道你不想和他对质吗?”范晔这时才没什么话说,但仍称:“要是孔熙先诬陷牵扯我,那该怎么办?”孔熙先听说范晔不认罪,笑着对殿中将军沈邵之说:“所有这些东西,符信书疏文告,都是范晔作的或者是他修改过的。怎么现在还作如此抵赖呢?”文帝把墨迹证据拿给范晔看,范晔才把前后经过一齐说出来:“我好久以前便想启告皇上,只因谋反的事情不明显,又希望这件事消失,所以耽误到今天,我有负于国,罪行深重,愿意被处死。”
当天晚上,文帝派尚书仆射何尚之探视范晔,问他:“你的问题怎么到这步田地?”范晔回答:“您认为这是为什么?”何尚书说:“你自己应该明白。”范晔说:“外面传说庾尚书被皇上憎恨,此事估计和他没什么麻烦。谋反的事,听孔熙先说过此事,因为把他看成小孩,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现在忽然被斥责才觉得有罪。您正以高明的谋略辅佐朝廷,应使国家没有冤情之人。即使我死之后,仍希望您明白我的这个心意。”第二天,狱卒送范晔到监狱,入狱以后,范晔问徐湛之关在哪儿,然后才知此事是徐湛之告发的。孔熙先根据实情供认,一点也不隐瞒,文帝觉得他很有才能,派人慰劳他说:“以你的才能,却在集书省沉滞多年,理所当然有谋反心理,这是我对不起你。”又责怪前吏部尚书何尚之说:“让孔熙先年到三十仍作散骑郎官,怎么不造反!”
孔熙先在狱中写了一封给文帝的信说:“本罪犯狂乱猖蹶,没有远见,意气用事,不知忠诚反逆的好坏,和二弟孔休先带头造反,违反国法,纵然被千刀万剐,油煎火烤,也不能补回自己的罪过。皇上英明神圣,宽容大量,包天容地,记住我的一点微末小才,竟下了一道优待囚犯的诏书。这是我首先没有想到的,纵然是死后也是很光荣的。从古以来,犯人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的。秦国那些盗马食肉后又为秦穆公冲锋陷阵的罪人,身抱金玉反复投书的卞和,他们的品行至为高贵,他们的罪过至为轻浅,只因记住主上的大恩便能为主上全力驱驰,全身报国,终究能为秦国楚国建功,我虽然亲身陷入反逆大罪中,名誉节操都已丧失了。但是自青年以来,胸怀大志,内心仰慕古代那些高尚英勇的志士的为人。但是从悬崖上掉下的树木,再也不能上去了,倒出来的盆中之水,再也不能回到其中了。正应该亲身被斩杀,作为后人的鉴戒。如果使我的魂魄有灵气的话,那么我也会结草相报。我这一点小小的忠心,会违背过去的一贯想法。爱惜现在这一瞬间的喘息,让我稍稍表明我的希望。想起自己本性喜爱读书,了解各种术数和学问,人的智力能达到的、无不普遍流览,精研其中微妙的地方,验证自己预言过的话,有很多都应验了。我这里把我知道的说说,一条一条的列在上面。希望皇上不要忘记,把它们存放在中书省。如果我死之后,也许会追忆起来,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许能偿偿我欠皇上的债的万分之一。”他说的都是一些有关天文占候之类的话,说皇上将来会有亲人相互残害的灾难。他的话很恳切真诚。
范晔在监狱里,和谢综及孔熙先分别被关在不同的地方。于是范晔说自己有病想改换一下审讯他的地方,希望靠近谢综他们。这要求被同意了,于是和谢综等人得以成为隔壁。范晔远远地问谢综说:“你开始被逮捕时,怀疑是谁告的密?”谢综说不知道。范晔说:“是徐童告发的。”童,即是徐湛之的小名仙童。范晔在监狱里写了一首诗:“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来缘画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岂论东陵上,宁辨首山侧。虽无稽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范晔开始时的想法,以为一到监狱便会被处死,但是文帝要把他们的案子追查到底,于是用了二十几天,范晔突然以为自己可能不会被处死。狱吏于是跟他开玩笑说:“外面传闻说詹事你有可能被长期关起来。”范晔听了这话,惊喜不已,谢综和孔熙先讽刺他说:“詹事你先前共同筹划此事时,举手叫喊,昂头瞪眼,在西池射堂上,骑在马上扬扬得意,以为自己是当世最了不起的英雄,但现在却纷纷纭纭,怕死到这步田地。即使现在允许你活下去,做臣子的谋害皇上,又有什么脸面活着。”范晔对卫狱将说:”可惜,要是没有我这个人。”“不忠诚的人,有什么可惜的。”范晔说:“你说的有理。”
他们将被绑赴刑场。范晔走在最前面,在监狱大门时,他回头对谢综说:“今日行走的次序,是按官职的高低来的吗?”谢综说:“谋反的头头走在最前面。”在路上他们一边说一边笑,一直没停止。到了刑场,范晔问谢综说:“行刑的时候快到了没有?”谢综说:“估计不会太久。”范晔吃完了最后一顿饭,又规劝谢综吃一些。谢综说:“这跟病重时不同,有什么必要非吃饭不可。”范晔的亲人都到了刑场。监斩官问范晔:“需要见一见吗?”范晔向谢综说:“家人都来了,很庆幸能相见,想要和他们多呆一些时间。”谢综说:“相见与否,我无所谓,他们来了必定会哭,只会让人心情更烦而已。”范晔说:“哪管他们哭呢?先看见路边亲人好友目送我们,也远远比不相见好,但我的本意是相见一下好。”于是范晔叫他的亲人到前面来。范晔的妻子先下来抚摸她的儿子,回过头来骂范晔说:“你不顾百岁老母,不感激皇上大恩,你自己死了倒没有什么,只是冤枉害杀子孙。”范晔尴尬地笑着说有罪有罪。范晔的生母哭着说:“皇上对你那么好,你竟然一点也不想到这一点,也不管我已年老,今天还将怎么样!”用手打范晔的颈项扇他的耳光,范晔脸上一点也不愧疚。他妻子说:“有罪的人,婆婆不要管他。”范晔的妹妹和姬妾前来道别,范晔满面流泪。谢综说:“舅舅的表现远远不如夏侯玄。”范晔顿时便不流泪了。谢综的母亲因为儿子兄弟亲自谋反,独独她一个人没有来和谢综等告别。范晔对谢综说:“你母亲今天不来,比别人强多了。”范晔喝很多酒,醉了,他的儿子范蔼也醉了。范蔼抓起地上的土团和果皮向范晔的脸上扔去,叫骂范晔别驾几十声。范晔问他:“你恨我吗?”范蔼说:“今天何必再憎恨,只是父子同时被处死,不能不悲痛罢了。”范晔常常认为人一死便灵魂消失,想写一篇《无鬼论》,这时写了一封给徐湛之的信,里面说:“一定会在阎罗王那里控诉你。”他就是这样的荒唐狂悖。他又对人说:“转告何仆射,天下决没有佛和鬼神,如果有鬼神的话,一定会报答他。”抄范晔的家时,各种文物宝贝玩具衣服,都非常珍贵华丽,他的歌伎和小老婆都穿得很好,他母亲的住处是单调简陋的小房间,只有一个厨房装柴草。他弟弟的儿子冬天没有被子,他叔父冬天穿着一件布衣。范晔和他的儿子范蔼、范遥、范叔委、孔熙先和他弟弟孔休先、孔景先、孔思先,孔熙先的儿子孔桂甫、孔桂甫的儿子孔白民,谢综和他弟弟谢约、仲承祖、许耀等和其他与本案相连的,都被处决。范晔当时四十八岁。范晔的兄弟子侄和叔伯辈已逃亡的,以及谢综的弟弟谢纬,冲军广州。范蔼的儿子范鲁连,是吴兴昭公主的外孙,公主请求饶恕他的性命,也得以充军,世祖即位后他们都回到内地。
范晔很聪明细腻,思虑巧妙,遇到每一件器物,都会想出修饰整理的办法。他穿的衣裳用过的工具无不改变原来的尺度和样式,当时的人都向他效法学习。他写了一本《和香方》,序言部分说:“麝香有很多忌讳,太多必然有害。沉实容易和平,即使有一斤也没有妨碍。零藿干枯而燥热,一挨着糖便变得甜腻而潮湿,甘松、苏合、安息、郁金、李多、和罗这些东西都被外国人珍视,中国人则不当回事。另外枣膏气味昏浊,甲煎则味道浅薄。不仅不利于强烈的芳香,而且更会增加人的疾病。”这序言中说的都用来比拟朝中大臣。“麝本多忌”,比喻庾炳之;“零藿虚燥”,比喻何尚之;“詹唐黏湿”比喻沈演之”;“枣膏昏钝”,比喻羊玄保;“甲煎浅俗”,比喻徐湛之;“甘松苏合”,比喻慧琳道人;“沉实易和”,用来比喻自己。
范晔在监狱中写信给他的侄子和外甥们自我介绍说:
“我因为猖狂谋反遭至毁灭,是没有什么话说的,但是你们等应该因我是罪人而与我画清界线。但是我平素的为人,仍然值得研究。至于我的能力或不足处,我估计,也许你们还不知道。我小时候不爱读书,到很晚才成熟,年龄到三十岁,才开始有心问学。从那时以来,逐渐地潜心学问,估计以后的日子,也会这样继续下去。读书上我总有一些新的理解或体会,语言有时还不能准确表达。读书时不爱参考过去的注解。我心气不好,如果稍微用心思考一下,便会烦闷,所以每次拿起笔来写成的文章,没有让我完全满意的。常常觉得仅仅做一个文人很可耻。作文最怕的是把话说得太多,词藻太多妨碍感情的表达,小意思不利大主题,韵律改变了原文的本意。虽然有时也作一两篇合意的,但大多数文章仍然有这些缺点,正像细致描摹的图画没有意趣一样,我这样并未有真正的收获。平生认为文章表达的情意,应以思想为主,而用华美的言辞表达。以思想为主,那么中心必然显明。以华美的言辞表达,那么语言便不致太过没有限制。然后抽出其中好的地方,突出深刻之处。这其中的关节意趣,千条万条,每一处都有它固有的规律。我认为自己相当熟悉其中的方法。曾经对别人说,别人都不理解,大概是各人心思放在不同的事务上的原因。
另外我相当了解文章韵律的运行规律,知道哪儿该轻,哪儿该重,这是文章本身的特点。比较古来文人,很多人对这个问题不太熟悉,纵然有懂一些的,也不过是作文过程中体会出来的。如果把这些道理说得清楚明白或以具体的文章作例子,那就更要真成就,而不能空谈。年轻一辈中,谢庄最会这一点,文笔落脚处,往往不被韵律所束缚。我体会并没有特别的技巧,只不过能处理那些难写和轻重缓急的地方。尽管如此,仍有不足之处。只是我的文章有很多平庸地方,特别新颖独特的东西并不多。这是我的遗憾,也许是因为不想通过文章获取声名的原因。
本来我和历史书没什么关联,只是觉得其中有些地方弄不太清楚而已。写了《后汉书》后,慢慢知道其中的奥秘。仔细体味古人的历史著作和他们的评论,很少有令人满意的。班固这方面名声最好。但他编书时任意增删没有规则,不能条分理析。我的文章在渊博丰富上赶不上他,但其中的逻辑条理不在他之下。我的杂传论述都有深刻的涵义,想使它们更典范一些,所以其中的词句非常简洁。至于《循吏传》和《六夷》等篇的序论,文章气势纵横捭阖,确实是天下奇文。其中好的地方,往往不比《过秦论》逊色。我曾经和班固的文章进行比较,发觉不仅不比他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我想把志都写下来,《汉书》上写过的志都要写,即使不那么详细,但使人读志时能了解当时的情况。我又想因具体文章就文中进行评论,以便总结后汉一代的成败经验教训,但这个想法又没实现。赞自然是我文章中最出众的,可以说,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奇巧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夸赞它们。这书一旦通行,应该有赏识的人。纪和传照例是大概的,但也有一些精致细腻之处。自古以来文章结构宏大而思虑精绝的,从未有超过本书的。我担心世人不能明白它们。又因世人贵古贱今所以说了这些自大的话。
我在音乐上,听的水平不如弹的水平,但我精通的不是正统高雅的东西,这是我的遗憾。然而到了那些极精妙的地方,它们和那些高雅音乐几乎一样的高明动人。其中的体会乐趣,简直说不完,弦律之外的意趣,流动在空中的音韵,简直不知它们是从哪儿来的。虽然这样的时候不多,但那种意境再也没有第二处的。我曾把这个意趣告诉别人,士大夫中没有一个人有半点同感的。这种妙处是永远不能传给别人的。我的书法虽有一定的成就,但笔势不流畅,终究没什么成就,每每为此而惭愧。”
范晔的《自序》都是真话,这里录下来。
范蔼小时候卫生整洁,他的衣服能整年不沾一点灰尘,死时才二十岁。
范晔小时候,他哥哥范晏常说:“这孩子汲汲于名利,终究会败坏我们家族。”最后果然应证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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